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Do you hear Les Misérables sing?


妻說電影比音樂劇好,因為她知道了更多的故事細節。我懷疑很多人初看《孤星淚》音樂劇時都有相同的經驗:對那些動聽的歌很有把握,對故事細節卻不大肯定。我知道的第一首《孤星淚》歌曲是”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這認知經驗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卻造就了我那年在倫敦某劇院的山頂上俯視著那個街壘佈景的頂部時,一直留意著歌幾時才會唱。音樂劇的結構總是工整的,歌最後在中場前和最後出現,當群眾高舉自由旗幟,豪情放歌,壯闊波瀾的崇高感很輕易就敲碎了觀眾保持冷靜的最後防線,讓我們這類幸福安逸的現代人,經歷一下革命的浩瀚。我問妻,電影裡的歌你喜歡哪首?她想了一下便說是”I dreamed a dream”,還有”Castle on a cloud”。我即時便想起了演FantineCosette的演員的臉部特寫,感性得不行,很合妻的脾性。可我居然念念不忘那年初看音樂劇時的詫異:那街壘佈景依然宏偉,那一堆革命意象濃郁的歌曲卻比我一向滿以為的單薄得多。於是我在臉書上分享了一個”Who am I”的音樂會版本,很久以前也曾經分享過。

所以說知道故事細節是很重要的。我唯一一次讀完雨果的《悲慘世界》,是在我第二次看音樂劇之前。那時我才注意到主角並不是革命或孤星,而是一個名叫Jean Valjean的角色。說一句悄皮話,讀《悲慘世界》的過程很悲慘,但這又是我怪癖地好讀長篇小說的徵兆。小說中幾乎只有Jean Valjean才是立體的角色,其他的即使刻劃細緻,也只能算是典型類。而我終於再一次念念不忘小說裡的一個小情節:主教把銀燭台送給剛從他家裡偷了東西的Valjean,然後跟他說:「我的兄弟,從今後,您不再屬於惡,而是屬於善了。」我告訴妻,Les Misérables應是一個關於贖罪的故事,卻沒有告訴她,我差點因為在電影裡再看到這個情節而哭,即使電影處理得有點懶惰。幸好我還有那本一千五百多頁的簡體版譯本,和第二次在倫敦某劇院聽到演員高唱:「Who am I? 24601!」之後,在前台所買的原聲碟。那個囚犯編號確實好嚼,誰會用一千五百多頁來寫一個人如何擺脫一個編號的故事?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大概只有雨果才那麼悲天憫人。

2012.12.29


2012年12月16日 星期日

讀孩子



讀孩子比讀書困難,這是一個跟母語有關的問題。我的母語是文字,而孩子總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情況跟我耍皮。比如說哭吧,他的哭只有聲音沒有淚,妻有時會說,孩子的哭聲是有差別的,哪些是餓,哪些是玩排泄,哪些是切切實實的耍皮扭抱,都有一定規律。我們現在的困境全在於,孩子的語法規律跟詩一樣,是沒有的,也就是說,所謂哭的規律,全都是像我這樣不幸的成人毫不科學的假設,失效律遠比成功律高。孩子的哭聲以倒數鈴聲一樣的節奏傳來,而我看到的通常只是他那紅棗色的小吊鐘,像拉丁語系裡的震音一樣,令人心曠神怡。可我還是弄不清他究竟是餓,是玩排泄,還是耍皮扭抱,直至我和妻雙翼齊飛左右穿插,使盡奶樽屎尿片和長期受傷患困擾的強勁臂彎,才把讀出孩子心事的成功律稍為提高。這當然不是一場勝仗,而僅僅是漫長生涯的小糖果,即便堅強如妻,也會為兩小時的綿綿長哭而沮喪半天,她就是突然讀不通,而我也只有暫時替她去讀不通。

於是我只得回到母語的舊路。我開始養成閱讀兒童書的習慣,而書都不在書店的兒童書部或親子書部裡找。比如說《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吧,駱以軍的能耐不是把想像出來的未生孩子寫得頭頭是道,而是他決心把自己寫進孩子的記憶裡,就是連一個最爛佬最神經質的父樣,都逃不過孩子的魔幻之眼。曾經速讀過一些精神分析書,關於兒童精神分析最激進的觀點其實不是口腔期和肛門期,而是兒童精神病的全部根源,都是因為孩子看過父母做愛。我看著胖嘟嘟的那雙小眼,好肯定他還未看過這,卻確定不了他會記得他父親的哪些東西,又或者,在那雙二零一零後的黑眼珠裡,父是如何被扭曲和拼湊的呢。好吧,駱以軍這書確是一本很好的精神分析書,他提醒我,在孩子經過鏡象階段之前,我就早已把孩子當鏡子了。所以呢,生孩子原來是不錯的,撇除帶孩子的必要開支,他便是一本免費的無字天書,而這無字天書也總會在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跟我耍皮,現在彷似火車汽笛一般的哭聲自遠而近,我還是讀不通。大概是剛才奶後,忘了掃風吧?

2012.12.17


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

一說政治,就政治了



政治令人鬱悶,因為政治本來就不是美好的東西。聽說有人嫩嫩聲大呼:討厭政治,又聽說有人粗俗地笑談:少關心政治。難道他們都不是如稚童一般愛美厭俗嗎?我知道世上有一隻神獸,牠就是追著你的無知不放,張牙舞爪的一邊噬你,一邊向你怒吼:你前門驅逐政治,政治馬上就在後門闖進來。所以,成長吧,政治動物!不然,你連當一個大人也不配。我一看見這小悄大醜陋的怪獸,也不禁退避三公尺,悄悄繞到牠身後,趁牠牙爪氣焰稍減,便輕拍牠臭臭的屁股,叫道:少來這一套!人家就是知道政治是屎,是臭水,早就沾得一身腥腐,他們不過是想趕快回家洗澡,你就偏偏把他們摔得一個稀稀巴巴,還不忘添上一句:公眾人物!你沒權明哲保身!你一定要嗅清楚政治那屎究竟有多臭,然後大聲告訴大家:來來來,這屎其臭無比,怎樣洗也沒用,大家快來嗅嗅吧。而且,不知臭,不是人。誰敢遠離政治,誰就不是人。

我懷疑政治這東西已夠政治了,還犯得著再去把它政治化嗎?神獸頤指氣使,大概也未注意到牠說的不過意識形態,體制權力,社會不公,而不是政治as such。受著滯悶感的驅使,我在櫃裡找來一本當代哲學書,上面說有分歧便有政治,而共識就是政治結束。這個叫做洪席耶的法國紳士好像在告訴我,最最政治的通常都不在建制裡,而在建制的罅隙之間。政府裡那些嘴臉啖著河蟹,口口聲聲指摘反對者把事情都政治化,那不就是很清楚嗎?至於神獸追打建制,閒來也伸爪狎弄那些有政治潔癖的人,這分明就更政治了。說到底,潔癖頂多是病態,卻不是罪,他們無知,不是不懂建制忘記公義,而是不懂玩那個以分歧為本質的政治遊戲。你說神獸是公義和抗爭的典範嗎?不,牠是政治的典範才對,牠不要共識,牠就是要分歧,好讓牠有繼續頤指氣使張牙舞爪的口實,把一個又一個討厭政治的人拉下屎水。而我只想一身清香地跟人家討論,不是尋求河蟹的共識,而是真理的共識。但當然,還是莫言最好,因為只要一說政治,神獸來追咬你,你就馬上政治了。 

2012.12.11




2012年12月8日 星期六

生死疲勞之事



莫言穿中山裝應該比穿燕尾服好看,而他繼續不談劉曉波。這倒也沒所謂,我對大部份人的政治勇氣都沒有特高要求,文學家也不例外。這幾天他耍出了語言柔道的架式支開了傳媒的追打,而我卻膩在某處的梳化上經歷生死疲勞。起手很高,但前作的痕跡仍然殘留在故事的墨跡之間,都說莫言是一個寫鄉土的人,他的鄉土原型是肉身的痛苦和飢餓,而心靈卻是豪邁狂放。那天莫言得獎的消息傳出,我一邊琢磨此事引起公憤的文化意義,一面狼吞著從未讀過的《紅高粱家族》,一度懷疑自己是在讀一部近現代豪俠傳。《生死疲勞》裡的藍臉單幹半生,本來順理成章是故事裡最清煉的猛角,而莫言居然不為所動,在六百頁的小說大陣中讓藍臉投為老邦迪亞一類的散角,反而發狠地寫一個複雜百倍的輪迴者六道。西門鬧的故事不是輪迴的故事,他的「輪迴」有始有終,也不見得他投生成為大頭兒之後能昇華涅盤,到底不合佛理。反而他始於地主之死,終於千禧兒降生,回首六道故事,就是把一個高密土地上的生人,幻化成六道畜生。相較起來,馬奎斯原來已經很寫實了。

輪迴之事到底是怎樣?佛才知道。而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那幾隻畜生的豪情故事。但都說莫言是一個寫鄉土的人,他寫肉身的苦難和心靈的豪曠才最拿手,正如人初成驢的恍忽、牛的精猛,而豬十六闢疆為王更是波瀾壯闊。此三世的畜生韌性,甚至是牠們的死態,直迫《檀香刑》中的受刑者,實不是人的肉身所能承受,而莫言竟也寫得刻骨銘心。至於狗小四和大頭兒就不是味兒了。王德威總是狠批莫言虎頭蛇尾,而我卻沒有懷疑他在那四十三天的尾聲裡買不了紙筆,而是知道,他寫鄉土肯定比寫當代好。狗小四是狗奴,在牠那裡,西門鬧——或者《紅高粱家族》裡的余占鰲——的頑石意志已失,而奴狗者的人相荒鬧,可能在余華的《兄弟》裡會淋漓得多。大概莫言根本不屬於當代,他不合時宜,也不懂拿捏應酬別人道德要求的分寸,致令他在這些天裡狼狽不堪。還是不談劉曉波和言論審查好了,寫他大氣滿盈的長篇小說去吧。

2012.12.08








  

圖片來源:BBC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