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8日 星期日

傭兵隊長

喬治‧培瑞克(Georges Perec) 最廣為人知的是他的玩字癖——寫過一本沒E字的小說。當然這是雕花小技,詫異一下便算好了。我有興趣讀他,最初是因為知道他跟卡爾維諾一起混過一個名叫文學潛能工坊(Oulipo)的組織。名字型到不得了,再看看我們身邊那些乜乜學會物物協會,你就知道人家的文學創意是潛入生活任何細節裡,裝不來的。據說培瑞克的名氣開始在英語文評界竄起了,但中譯著作一直只有《W或童年回憶》一本,我讀它,是在聽說韋勒貝克也受過他的影響之後。《W》給我印象不壞,只有些每況愈下,太著痕,不夠節制,我對小說結構不對特別敏感,可他的文字卻著實吸引。所以當偉大的行人出版社竟出版《傭兵隊長》(Le Condottière)時,我禁不住也倒抽了一大口涼氣:有得讀了。

其實誰是隊長呢,我本來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書稿曾失落三十年,是培瑞克早期給退稿之作,近年重見天日。書裡法文版序中引了培瑞克在被退稿的失落中所說的一段猛厲豪言:「就這樣留著它吧,至少此刻如此。等十年後再拿出來,到時候它會看起來像一部傑作,不然,我在墓中等待一位忠實的註解者在一隻原屬於你的老皮箱裡找到了它,並且出版。」一語成讖,而且此書也著實托得起此等豪邁。

《傭兵隊長》並不偉大,但「偉大」從不是評價小說的唯一標準。此書成於1960年代,既有現代主義式的煩瑣心理描寫,也有新小說的高度戀物式描述,讀來一點也不爽暢。可我還是給他的文字攝住,就咬著牙齦讀完,再讀法文版的長序,才開始弄懂它原來是兩面對著的鏡子。故事講一名贋畫師抄畫一幅名叫「傭兵隊長」的文藝復興畫作,他要以此證明:他的贋畫並不只是複製,而是獨立自足的藝術創造。誰不知最終他只畫了幅自以為失敗之作,他無法忍受自己只能複制別人這個現實,於是,他殺死了長期雇用他畫贋畫的人。

我愈來愈覺得,藝術家的創作自我,跟這個自我為何總是碎裂不堪呢,這都是永恆的小說母題。這個母題,後設,私密,既是自我辨認,也是自我治療,而更不可否定的是,它即使注定跟社會現實缺乏強韌的紐帶,它還是那麼像切膚之刀子,雕刻出書寫者的文學潛能。《傭兵隊長》博雜譎詭,就像兩面鏡子對映照著同一主體,既是自我看見,自我複製,也是在自我複製中遇到鏡中消失點上的無底洞。讀起來,確是暈眩,這是培瑞克最原初的玩字能力。有時我寧可放開一些,不攞苦嚟辛的去啃那些黃金時期的偉大作品,而是輕著身子,在這種小說迷陣裡亂兜亂逛,這就好像硬闖夜場舞池一樣,為的是要吵吵這雙清寧得太久的耳窩。

2015.01.18

Georges Perec:《傭兵隊長》(Le Condottière)(行人,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