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5日 星期日

給兩歲孩子的信:你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

孩子:

現在你還不知道,你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昨晚,我在一片腥風血雨中沒法睡好,一早醒來,便見睡飽了的你。你提起稚嫩的嗓子,叫我一聲:「爹爹,早晨!」便轉身去玩你心愛的玩具巴士。我看着你不足一米高的小身子,卻心繫着那群堅守街頭的香港孩子們。世界於你如此遼闊,如此吸引,也如此無法預知,而你仍然可以心無牽掛,在這片我為你準備的瓦片之下,肆意玩樂,撒嬌,學習,直至某日你終於懂得這封信上的每一個字,你會走出家門,去看看這個或者已成荒漠的城市。那時候,我便開始老了。

你生於這個最壞的時代,我應該慶幸。我這一代人,生於七八十年代的安逸,沒真正受過九七的末世焦慮和身分危機所感染,我作為香港人的認同感是如此理所當然,卻又如此脆弱不堪。在我跟那群街頭上的香港孩子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我總慨嘆錯生年代,沒有遭遇到波瀾壯闊,經驗的貧乏感總叫我把人生想像得太輕,或者太重。在我長大以後,香港經歷了一個荒誕的十年,我跟很多人一樣,見證着香港的高速墮落,卻又同時發現,我這一代人的經驗也開始不再貧乏,我們更清楚世界的不公義,也更明白應當如何思考公義的問題。有人會說,這叫「啟蒙」,但像我這樣一個活過這十年香港的年輕人來說,這種所謂啟蒙的經驗還嫌少?一個人不需要過多啟蒙,卻需要在啟蒙過後,找到好好生活的勇氣。

直至我有了你,看着你以我從未想像過的速度長大,我才知道這種勇氣可以從何而來。在這幾個令人繃緊的晚上,當我看着街頭的香港孩子們,以激情和焦慮再為我們開展另一波的香港啟蒙運動,我心裏卻總是記掛着他們的父母。這些父母,大概是四五十歲,或五六十歲吧?他們比我長半輩,卻還不到我父母的年齡。對於這群涉世未深的孩子們的想法和行為,他們會如何想呢?孩子們又會如何看他們的父母呢?很多別人的經驗都告訴我,這個抗爭時代,一方面撕裂了很多父母子女的關係,另一方面卻造就了更多的代際和解。人長大了,老了,不一定變得保守,但會為愈來愈多的包袱而變得自私。而紛亂的時代卻迫使父母不得不面對兒女的叛逆,兒女到底是一面最清澈的鏡子,在他們熾熱眼睛裏,父母看到的不是衝動的孩子,而是懦弱的自己。

這陣子我沒有走到最前線,頂多只是站在遠處旁觀,其餘時間都在過我的日常生活,照舊工作,和照顧你的成長。但其實我恨不得你馬上長大,代我來到這個歷史現場,為理想和真理而戰。就在你仍在襁褓之中,你早就提醒過我﹕我不再年輕了,我的自私和懦弱正隨着閱歷和皺紋緩慢地滋長,卻幸好尚未去到保守的程度。我得告誡自己,為了你,我必須堅韌地守護着敞開的心思和清醒的腦袋,靜待未來世界的新思維和新想像。我最不願看到的,是有朝一日要你要來反對我,是因為我那張保守因循的臭臉。

孩子,我還是禁不住用長輩的口脗跟你說:世道蒼涼,你還沒準備好。但試問,今天仍在街上的香港孩子們,又有誰已準備好?我老是想,我要為你準備什麼呢?我要教你什麼呢?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在這前路茫茫的時代裏好好生活呢?我是讀文化研究的,文化研究裏的批判理論教導我,如何質疑幻象,如何揭露真相,可是當是非黑白已顛倒得難以逆轉,批判理論好像也失去了它的效力。我不是說你不用去質疑幻象,揭露真相,我只是在問﹕你怎樣才能獲得抗拒歪理、捍衛真理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

最近我受時代感召而去讀一本舊書,是前捷克總統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如果到你讀得懂的年紀,還能找到這本書的話,你應該好好去讀。書裏提到一點,就是在面對極權的時候,人民所能夠發揮的最大力量,並不是社會運動,而是真誠磊落地生活。孩子,就在我寫信給你的時候,我們所生活的城市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艱難時刻,政府欺騙人民,警察再不能保護我們,社會不公處處,極權時代或者就在眼前——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嗎?當一個社會有好一部分人甘於對不公義視而不見,那就是一種集體虛偽,或者用一個更當下的說法是:犬儒。集體犬儒,才是最可怕的時代徵兆。

或者當你讀到這封信時,你還沒有真切體會到「犬儒」的可怕,那不要緊,你只需要明白一點就夠了﹕真誠磊落地生活,就是不說謊,不自私。行有餘力的話,你還可以學習抱不平,把你看到的一切不平事,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我真想馬上就教你去讀魯迅,或者卡繆。

你差不多兩歲了,很快你便開始上學,進入這個不完美的教育體制,你馬上會成為一個學生。學生,是現代我們所知道最真誠的反抗主體,所以我和你媽媽冒着人潮和酷熱,仍要帶你去看看金鐘那百年一遇的街頭盛景。那天我把你抱得老高,你的身子又重了,你看着前方的人群和標語,臉上一點疲倦,也有點茫然。我當然知道你還不懂得,但以後你總會問起今天的事。孩子,我應承你,那時我一定會毫不猶疑地告訴你, 這一場在多年後看來只是多年前的雨遮運動,絕不是與你無關的歷史,只因你曾經在場,意義亦不再一樣。而我所能為你準備的,就只有我所知道的故事和真相,是非成敗,承傳與否,你自己一定懂得判斷。

最後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有天我問你媽媽﹕「如果有朝一日,你的兒子堅持抗爭,你會阻止他嗎?」她淡淡然跟我說﹕「到時候,難道我們可以阻止他嗎?」孩子,你要好好長大,我別無他求,只想你做兩件事﹕一、做一個正直的人;二、好好保護自己,別讓你媽媽擔心。我知道這些說法實在老套,但如此當下,卻竟又是如此椎心。

你的爹爹
2014年10月4日
在時代的懸崖上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