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黑衣、鴉片與簽名

關於黑衣和鴉片,我想起一個故事。

異見作家余杰曾經討論過一個捷克式選擇:我們選擇昆德拉,還是哈維爾?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昆德拉寫過一個醫生,雖然他反對專制,卻拒絕在一份聲援政治犯的聲明中簽名。醫生的理由是反魯迅式的,他認為思想不能救人,但作為醫生,他確實救過幾個人。哈維爾則親身體驗了這項抉擇。他對「簽名」這行為毫無保留,理由是:簽名體現了知識份子氣節,也是對獄中政治犯的精神支持。我們的異見作家說,這是一個「智慧」與「心靈」的選擇,中國人偏愛前者,而他則是義無反顧地選擇後者。

我對余杰沒有好感,有時他站的道德之地太高了,高處寒風大,自然吹昏了他發達的知識份子腦袋。為何不可同情昆德拉呢?昆德拉沒有背棄良知,他只是拒絕別人硬加上來的道德。當有人帶上光環,背著荊棘,拿著一份簽滿名字的聲明來到我面前,我可能不是看到一份必須承擔的責任,而是一把刀,架在我的良心上。不簽,良心便被割一下,再不簽,又一下。我的良心將會被宣判沾污。而我只可選擇沉默,我逃避的,不是責任,而是庸俗。這是昆德拉說的話。

但現在呢?昆德拉依然有罪,卻不及哈維爾罪孽深重。他現在的罪名是:販賣鴉片。

只有人才會有罪,鴉片不會。在古代,鴉片是常用的麻醉藥。例如我不幸給人當街斬了六刀,生命懸於一線,你告訴我:鴉片令人麻木,有害的,別抽。你要我勇敢地忍著痛楚,鐵著心,堅著志,手術馬上就會完了。結果呢?我沒失血過多而死,也痛得氣絕身亡了。這才叫做 They can kill us all ,而你卻沒救過一個人。

我們常說,離地者,不懂人間疾苦,不知人性兇險,還假惺惺在問:何不食肉糜?離地者冷漠愚昩,是沒有同理心,沒認清當權者的惡,沒看透受壓迫者的痛。一個溫和的新聞工作者血泊街頭,到底有多痛?我不是問他有多痛,而是我和你到底有多痛。我嗅到的血腥味是在文字和圖片裡,那時雙腿還暖在被窩裡。我不痛。我又怎會痛呢?我跟他沒親,我沒讀過他多少文字。我又怎會痛呢?因為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誰幹的,天網恢恢,為何幹,大家心照。我還要耐著心性去慨嘆我城已死,蝗禍連年嗎?不早就是常識了吧?

衣櫃裡沒有黑衣。煙槍裡沒有鴉片。

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如果你口中總是掛著良知公義,總會相信人性本善吧? 反正我就信了。所以鴉片還是不抽白不抽,那不是井,而是血。

當然了,誰都有自己抽煙的手勢:痛哭流涕,高聲指罵,冷嘲熱諷,都是在鍵盤上的英勇也好,或者是殺入西環的壯烈也好,又或是沉默下來,如常生活也好,那些選擇,都非關大是大非。哈維爾從來不罵昆德拉,罵人的,向來只有指指點點的旁人。

人最害怕的,不是強權,不是不義,而是異鄉人的情緒。有天我去到異鄉,那裡的人都興高采烈,似在慶祝什麼的,而我卻無法投入,不在狀態,即使站在慶台之上,聽著炮竹喧鬧,還是愁苦著臉,如奔喪樣。沒有人怪我格格不入,他們只怪我否定他們的情緒,說他們的快樂,是建築在害人的鴉片之上。

有人開始說自己是故鄉的異鄉人了。這個城市有人仍然興高采烈,更多人卻是愁雲慘霧。我不愁,我愁的是別人的愁,居然給其他人嘲諷了。誰沒有嘲諷別人的權利?人所不能的,是將自己的冷漠強加於別人。昆德拉也不罵哈維爾,相反,他尊重他,也承認他們有權選擇自己保持激情,還是保持冷漠。當一個人發現,在這個充滿激情和傷痛的時勢裡,只有自己是冷漠,他可以拒絕簽名,緊閉衣櫃,扔掉煙槍,卻最好不要嘲諷正在抽鴉片療傷的人。那泊鮮血,不是史前的紅旗和坦克,也不是遠方的黑獄和窗花,而是他們的老師,他們的朋友,一個跟他們同困愁城的人。而且那不過半天之前的血案。

我只是傷心時才抽一口文青的煙,而有人卻是抽煙如抽水一般兇狠,抽得心也麻得發黑了。

(按:此文原刊於「主場新聞」。劉進圖被襲後,網絡上出現一些小譟動,此文是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