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8日 星期四

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

我有時會很佩服人類學家,他們的專長是:以最認真的態度,對待最無聊的事。一流的人類學家都是一流的散文家,他們要麼不寫,一寫,就有本事把生活的無聊事寫到花的蕊上、思考的最深處,。Marc Augé 算是法國人類學界的一件翹楚,思想傳承可上溯至 Durkheim、Mauss 和 Levi-Strauss,半社會學半人類學的混種,說明了他有社會學的飛鳥眼,也有人類學的微管窺。此書輕薄,寫巴黎地鐵的三面,歷史記憶、諸孤獨體(solitudes),和轉線站。他當然不是一般的寫,而是借此地鐵三面呈現一個現代城市的抽象結構,是系統又是片碎,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社會整體,又是一個主觀客觀化的總體想象。我欣賞的可不是他的腦袋,而是他的眼睛:此書適合搭地鐵時讀,淺白不費腦汁,又可以馬上舉目印證,看看地鐵作為城市的明喻,是否也切合我們所在的某個東亞城市。

2014.12.18

Marc Augé:《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行人,2014)


2014年11月23日 星期日

例外狀態的抗爭暴力 — 「衝」的倫理

「批判」的功用,就是把「常識」重新質疑一次。譬如說暴力吧,我們基本上不會質疑「暴力是錯」這個說法,暴力違法,也有違道德,不論是什麼原因,施行暴力都必須受到譴責。在這種思維的影響下,香港社運文化中就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概念:「和理非非」。我之所以說這個概念奇怪,是因為它只提供一種對「暴力」的解釋,沒深究暴力的複雜性,便馬上跳到下一步,爭論「暴力」是對是錯。這也是近年在社運圈和網絡世界裏,區分立場和山頭的主要指標。

立法會的玻璃爆了,暴力問題再次成為爭論焦點。譴責事件的人論點主要有二:一,衝擊行動給予政府清場口實;二,行動無助將雨傘運動升級。而支持行動的人亦多以如下兩點反駁:一,雨傘運動本來也是由學生硬闖公民廣場開始,清場口實早已夠多了;二,誰也沒料到學生罷課最終會遍地開花,可見能否升級是不可預知的,成王敗寇,人們只會批評失敗者,與行動性質無關。我對捲入這種泥漿摔角口水戰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我們所說的「暴力」,究竟是指什麼呢?

上述兩種立場,可以再分拆出關於「暴力」的兩個問題:一,暴力的正當性如何可能?二,暴力如何實踐公義?絕大部分人之所以譴責暴力,並不是因為暴力本身是錯,而是我們無法從法律和道德原則裏找到其正當性的根據,這是我們對暴力的常識性理解,對於暴力,我們零容忍。可是暴力卻例外地在社會抗爭中獲得了某種正當性,它的前提是:行使暴力必須是以追求公義為目的。在這種情况下,法律和道德原則有時是可以暫時懸置的。依此理解,例如在佔領街道這類抗爭行動中的暴力行為之所以能夠接受,是因為我們暫時不以法律或道德原則來評估這些行為的正當性。

那麼,在抗爭行動裏,怎樣釐定暴力的正當性標準呢?我們可以再細分為另外三個問題:一,如果暴力只可以在追求公義時行使,那麼其限度在哪裏?二,如何衡量它的成效,以保證暴力不會因無法彰顯公義而失去正當性?三,既然必須討論社會抗爭中暴力的限度及成效,我們又如何解決暴力與法律的矛盾,以確保法律無法干預暴力的施行?

我們每個人心裏面都分明知道,雨傘運動在催淚彈的硝煙裏突然誕生的一剎那, 香港的法律突然被懸置了,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講的「例外狀態」(state of exception) 也在夏愨道上橫空出世。在阿甘本的理論裏,例外狀態是指一種法律被懸置的社會存在狀態,例如當戰爭或動亂發生,政府可以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例如台灣的白色恐怖時期),這時憲法會突然失效,政府可以任意戒嚴、強制徵兵、拘捕和處罰背叛者而毋須經過一般審訊程序等等。阿甘本認為,現代國家正是以例外狀態對人民進行外於法律的統治,並逐步將之納入恆常的統治模式之中。而「暴力」,正是其中的主要統治手段。

今天香港人對於阿甘本的描述一定不會感到陌生,我們絕大部分人對中共政權的恐懼和憎恨,皆是來自中共以「維穩」之名把例外狀態恆常化的統治手段。因此,嚴格來說,佔領運動不屬阿甘本式的例外狀態,原因是例外狀態主要是指政府由上而下的統治,而不是下而上的反抗。但更重要的,是佔領運動一向被定性為公民抗命,而公民抗命的本質就是試圖以違法來突顯法律的不公義,它本身就是法律體制下的遊戲,尤其是當抗爭者最終以「自首」或「自願被捕」來顯示他們仍然尊重法律時,法律的幽靈始終在上空盤旋。抗爭者並不僭越「法內」與「例外」之間的界線。

幸好雨傘運動不止是佔領運動。支持以暴力手段將行動升級的人,其實問得很有創意:怎樣把抗爭的戰場從「法內」轉移到「例外」?政府和警方在整場運動的陰招暗招,已清楚說明了製造例外狀態已漸漸成為對付抗爭者的一道辣招,並配以恆常的兩種國家機器(法律和輿論),三管齊下,當權者的統治方式早已進化成一種更當代的模樣了。公民抗命的倡導者常以公義駕馭法律,以道德感召籠絡輿論,但對於例外狀態下的「絕對暴力」——即不在法律秩序下的暴力——卻難以招駕。這也是香港式抗爭長久以來一直處於被動位置的原因。

雨傘運動意外地開啟了一種以例外狀態支撐的抗爭模式。嚴格來說,雨傘運動不是公民抗命,也不是純粹的例外狀態,而是公民抗命跟例外狀態的裏應外合。當愈來愈多人以「勇武」自居,網上也突然湧現大量網絡軍師,大談佔領兵法和捉「鬼」技巧,我們就不難明白,雨傘運動其中一種啟蒙意義,就是叫我們知道,除了法治和社會公義,還必須以軍事邏輯理解社會運動。雨傘運動並不是香港第一次大型社會運動,卻是自一九七○年代學運浪潮退卻以來,我們首次大規範地以軍事邏輯思考社會抗爭的各種可能。

我特別喜歡《孫子兵法》裏的一句話:「兵者,詭道也。」要令政府「奈你唔何」,才有機會主導例外狀態下的抗爭。街道佔領是陣地戰,旨在癱瘓社會;它同時是輿論戰,旨在籠絡民心。而例外狀態的抗爭卻是游擊戰,亦正因如此,其運作邏輯亦絕不能暴露。例如曾經出現在獅子山上的「我要真普選」巨型直幡,它就如「政治塗鴉」和「黑客入侵」一樣,既宣示立場,也跟當權者玩貓捉老鼠,令他們疲於奔命。但更重要的,是事先不可張揚,事後亦不必糾纏於「自首與否」的法律問題上。

所以例外狀態抗爭暴力的背後,其實是一種「做而不說」的邏輯。政府永遠不會承認勾結黑道勢力和選擇性(不)執法,如果抗爭者動輒都宣之於口,豈不失掉跟政府周旋的先機? 所以我們需要思考的,並不是暴力的正當性問題,而是如何創造更多創意盎然的抗爭暴力方式,在法律之光照射不到的暗角裏進行,殺政府一個又一個的措手不及。一味亂衝,或散佈怪力亂神之言,妄圖增加曝光率,俱不是上策。

可以想像一下,如果按照佔中三子的劇本,我們現在會怎樣?可是九二八的機緣是時勢使然,百年一遇,要主動創造例外狀態的時勢,才是讓抗爭永續下去的正途。至於如何創造時勢?對不起,我無先入咸陽之意,請不要問我。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年11月28)


2014年11月5日 星期三

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

我很早就以為金學已開到荼蘼,原來網絡出現之後,江湖仍可變色。《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堪稱骨灰級金學奇書,作者新垣平也自稱「骨灰級金庸迷」,早年蹓躂與「南高登」齊名的「北天涯」,集思廣益,再仗著其深厚歷史知識,竟把虛構的金庸小說集改寫成嚴謹歷史研究。此書奇技博大精深,我只舉其三:

一、考據癖。書從《越女劍》一直寫到《白馬嘯西風》,穿插正史、野史、民間傳說和虛構史實,竟能把金庸小說中所有人和事都鑲嵌在一條連續不斷的歷史線上,上下三千年。我小時候也曾考證過小龍女比楊過年長四年,為此沾沾自喜過幾天,誰想此書竟能把令狐沖和任盈盈的婚期精確定在1514年、俠客島賞喜罰惡令出現在1533年,推敲之嚴密成理,我懷疑連金庸本人也沒想過。

二、武俠世界觀。此書不只是偽武俠編年史,更是偽社會史學研究。書中明確把武俠世界分為幾個歷史時期,宋代是個人時期,元明是門派時期,清代則是幫會時期。還不至此,書中更把武學衰落源起定於「五岳拼派運動」和「俠客島的武俠烏托邦運動」的失敗,而清代中業《連城訣》的尋寶熱導致大量武學高手中毒身亡,武俠世界終於正式滅亡。生活於晚清的李文秀竟成最後的武學大師。其史觀之深博,實在蔚為奇觀。

三、學術翻譯腔。托名而作之舉,古已有之。此書托名於一個叫Dr. Prof. Jean-Pierre Sean的漢學家,連帶書中文字亦刻意模塑出彆扭的學術腔和翻譯腔,什麼什麼「性」此起彼落。更令人抓狂的是那些把中文名稱歐譯後再漢譯的書名人名和武功名,像《江河與湖泊上微笑而驕傲的漫遊者》(The Smiling, Proud Wanderer on Rivers and Lakes)、《書本與劍的檔案》(The File of the Book and the Sword);「四個邪惡之徒」(「完美邪惡」(prefect evil)段延慶、「全面邪惡」(every evil)葉二娘、「暴力邪惡」(violent evil)南海鰐神和「非常邪惡」(very evil)雲中鶴);當然還有明教絕學「天地交換法」(The Method of Exchanging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和福州林氏的「邪惡所躲避之劍法」(The Evil-Avoiding Swordplay)……(真是舉例舉到手軟)。其噴飯指數,《通勝》也鞭長莫及。

久未讀過那麼令人痛快的書了。全書四百多頁,沒一頁悶場,笑位亮點之多,不是上面三點可以舉全。把歷史寫進小說,金庸已做得很盡了。而這位新垣平的骨灰級式致敬,卻是反其道而行:把小說寫成歷史。真高啊。

(而我一直自詡甚熟金庸,今日之後,無地自容了。)

2014.11.05

新垣平:《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長江文藝,2013)


2014年10月5日 星期日

給兩歲孩子的信:你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

孩子:

現在你還不知道,你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昨晚,我在一片腥風血雨中沒法睡好,一早醒來,便見睡飽了的你。你提起稚嫩的嗓子,叫我一聲:「爹爹,早晨!」便轉身去玩你心愛的玩具巴士。我看着你不足一米高的小身子,卻心繫着那群堅守街頭的香港孩子們。世界於你如此遼闊,如此吸引,也如此無法預知,而你仍然可以心無牽掛,在這片我為你準備的瓦片之下,肆意玩樂,撒嬌,學習,直至某日你終於懂得這封信上的每一個字,你會走出家門,去看看這個或者已成荒漠的城市。那時候,我便開始老了。

你生於這個最壞的時代,我應該慶幸。我這一代人,生於七八十年代的安逸,沒真正受過九七的末世焦慮和身分危機所感染,我作為香港人的認同感是如此理所當然,卻又如此脆弱不堪。在我跟那群街頭上的香港孩子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我總慨嘆錯生年代,沒有遭遇到波瀾壯闊,經驗的貧乏感總叫我把人生想像得太輕,或者太重。在我長大以後,香港經歷了一個荒誕的十年,我跟很多人一樣,見證着香港的高速墮落,卻又同時發現,我這一代人的經驗也開始不再貧乏,我們更清楚世界的不公義,也更明白應當如何思考公義的問題。有人會說,這叫「啟蒙」,但像我這樣一個活過這十年香港的年輕人來說,這種所謂啟蒙的經驗還嫌少?一個人不需要過多啟蒙,卻需要在啟蒙過後,找到好好生活的勇氣。

直至我有了你,看着你以我從未想像過的速度長大,我才知道這種勇氣可以從何而來。在這幾個令人繃緊的晚上,當我看着街頭的香港孩子們,以激情和焦慮再為我們開展另一波的香港啟蒙運動,我心裏卻總是記掛着他們的父母。這些父母,大概是四五十歲,或五六十歲吧?他們比我長半輩,卻還不到我父母的年齡。對於這群涉世未深的孩子們的想法和行為,他們會如何想呢?孩子們又會如何看他們的父母呢?很多別人的經驗都告訴我,這個抗爭時代,一方面撕裂了很多父母子女的關係,另一方面卻造就了更多的代際和解。人長大了,老了,不一定變得保守,但會為愈來愈多的包袱而變得自私。而紛亂的時代卻迫使父母不得不面對兒女的叛逆,兒女到底是一面最清澈的鏡子,在他們熾熱眼睛裏,父母看到的不是衝動的孩子,而是懦弱的自己。

這陣子我沒有走到最前線,頂多只是站在遠處旁觀,其餘時間都在過我的日常生活,照舊工作,和照顧你的成長。但其實我恨不得你馬上長大,代我來到這個歷史現場,為理想和真理而戰。就在你仍在襁褓之中,你早就提醒過我﹕我不再年輕了,我的自私和懦弱正隨着閱歷和皺紋緩慢地滋長,卻幸好尚未去到保守的程度。我得告誡自己,為了你,我必須堅韌地守護着敞開的心思和清醒的腦袋,靜待未來世界的新思維和新想像。我最不願看到的,是有朝一日要你要來反對我,是因為我那張保守因循的臭臉。

孩子,我還是禁不住用長輩的口脗跟你說:世道蒼涼,你還沒準備好。但試問,今天仍在街上的香港孩子們,又有誰已準備好?我老是想,我要為你準備什麼呢?我要教你什麼呢?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在這前路茫茫的時代裏好好生活呢?我是讀文化研究的,文化研究裏的批判理論教導我,如何質疑幻象,如何揭露真相,可是當是非黑白已顛倒得難以逆轉,批判理論好像也失去了它的效力。我不是說你不用去質疑幻象,揭露真相,我只是在問﹕你怎樣才能獲得抗拒歪理、捍衛真理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

最近我受時代感召而去讀一本舊書,是前捷克總統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如果到你讀得懂的年紀,還能找到這本書的話,你應該好好去讀。書裏提到一點,就是在面對極權的時候,人民所能夠發揮的最大力量,並不是社會運動,而是真誠磊落地生活。孩子,就在我寫信給你的時候,我們所生活的城市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艱難時刻,政府欺騙人民,警察再不能保護我們,社會不公處處,極權時代或者就在眼前——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嗎?當一個社會有好一部分人甘於對不公義視而不見,那就是一種集體虛偽,或者用一個更當下的說法是:犬儒。集體犬儒,才是最可怕的時代徵兆。

或者當你讀到這封信時,你還沒有真切體會到「犬儒」的可怕,那不要緊,你只需要明白一點就夠了﹕真誠磊落地生活,就是不說謊,不自私。行有餘力的話,你還可以學習抱不平,把你看到的一切不平事,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我真想馬上就教你去讀魯迅,或者卡繆。

你差不多兩歲了,很快你便開始上學,進入這個不完美的教育體制,你馬上會成為一個學生。學生,是現代我們所知道最真誠的反抗主體,所以我和你媽媽冒着人潮和酷熱,仍要帶你去看看金鐘那百年一遇的街頭盛景。那天我把你抱得老高,你的身子又重了,你看着前方的人群和標語,臉上一點疲倦,也有點茫然。我當然知道你還不懂得,但以後你總會問起今天的事。孩子,我應承你,那時我一定會毫不猶疑地告訴你, 這一場在多年後看來只是多年前的雨遮運動,絕不是與你無關的歷史,只因你曾經在場,意義亦不再一樣。而我所能為你準備的,就只有我所知道的故事和真相,是非成敗,承傳與否,你自己一定懂得判斷。

最後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有天我問你媽媽﹕「如果有朝一日,你的兒子堅持抗爭,你會阻止他嗎?」她淡淡然跟我說﹕「到時候,難道我們可以阻止他嗎?」孩子,你要好好長大,我別無他求,只想你做兩件事﹕一、做一個正直的人;二、好好保護自己,別讓你媽媽擔心。我知道這些說法實在老套,但如此當下,卻竟又是如此椎心。

你的爹爹
2014年10月4日
在時代的懸崖上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年10月5日)




2014年6月14日 星期六

文研十年

1. 系的十年不長,人的十年不短。這十年說難不難,說易呢,又未免太對不起自己的刻苦和憂鬱了。文化研究於我如轟烈愛情,曾愛至死去活來,也曾恨得入骨蝕髓。事後回味總是寬容的,當青春烈焰燒剩灰爐,我還是慶幸有這樣的一個十年,微小的波瀾,像小青苔在我的思想裡黏著,摸它一把,尚算有點質感。

2. 《文化本是平常事》是本科畢業生雜文,像小學的記念冊。人大了,不寫金句,只寫生活的苦。取書後我馬上翻閱,苦澀之味淡然輕撲。我看到不少曾經熟悉的名字,有些人連樣子也想不起來了,很好,這是成長的小遺憾。至於我的文章呢?到底是死性難改,把自己讀理論讀壞腦的習氣臭罵一頓。

3. 我說那是自己的叛逆性,別人都是改寫自己的碩博畢業論文,而我偏偏把昨日的我棄如敝屣,硬要編輯容我另寫一篇。《感/觀日常》收了我寫也斯及其文化理論的新論文,題為〈香港文藝場域的文化邏輯——以也斯為例〉,自忖寫得有點不慚,這可不壞,那是書寫者應有的志氣。但最奇怪的是文中的「我」都忽然變成「筆者」,我向編輯查問,編輯抓爆了頭也不明所以。向來恨透「筆者」一詞,寧可把所有以「我」為主語的句子都改為被動式,也不要寫這種懷鬼中文。我不是筆,這次卻陰差陽錯被物化了。

4. 昨晚是新書發佈暨學系十周年晚宴。一晚之內遇見了不少故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感覺很好。都說這十年不易過,這些朋友都曾替我的生活添過一筆,哪怕只是雪泥鴻爪,我還是要把他/她們銘記在心。

5. 兩本書都很好看。說真的。

2014.6.14

《文化本是平常事》(Kubrick,2014)
《感/觀日常:跨文化研究讀本》(進一步,2014)


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黑衣、鴉片與簽名

關於黑衣和鴉片,我想起一個故事。

異見作家余杰曾經討論過一個捷克式選擇:我們選擇昆德拉,還是哈維爾?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昆德拉寫過一個醫生,雖然他反對專制,卻拒絕在一份聲援政治犯的聲明中簽名。醫生的理由是反魯迅式的,他認為思想不能救人,但作為醫生,他確實救過幾個人。哈維爾則親身體驗了這項抉擇。他對「簽名」這行為毫無保留,理由是:簽名體現了知識份子氣節,也是對獄中政治犯的精神支持。我們的異見作家說,這是一個「智慧」與「心靈」的選擇,中國人偏愛前者,而他則是義無反顧地選擇後者。

我對余杰沒有好感,有時他站的道德之地太高了,高處寒風大,自然吹昏了他發達的知識份子腦袋。為何不可同情昆德拉呢?昆德拉沒有背棄良知,他只是拒絕別人硬加上來的道德。當有人帶上光環,背著荊棘,拿著一份簽滿名字的聲明來到我面前,我可能不是看到一份必須承擔的責任,而是一把刀,架在我的良心上。不簽,良心便被割一下,再不簽,又一下。我的良心將會被宣判沾污。而我只可選擇沉默,我逃避的,不是責任,而是庸俗。這是昆德拉說的話。

但現在呢?昆德拉依然有罪,卻不及哈維爾罪孽深重。他現在的罪名是:販賣鴉片。

只有人才會有罪,鴉片不會。在古代,鴉片是常用的麻醉藥。例如我不幸給人當街斬了六刀,生命懸於一線,你告訴我:鴉片令人麻木,有害的,別抽。你要我勇敢地忍著痛楚,鐵著心,堅著志,手術馬上就會完了。結果呢?我沒失血過多而死,也痛得氣絕身亡了。這才叫做 They can kill us all ,而你卻沒救過一個人。

我們常說,離地者,不懂人間疾苦,不知人性兇險,還假惺惺在問:何不食肉糜?離地者冷漠愚昩,是沒有同理心,沒認清當權者的惡,沒看透受壓迫者的痛。一個溫和的新聞工作者血泊街頭,到底有多痛?我不是問他有多痛,而是我和你到底有多痛。我嗅到的血腥味是在文字和圖片裡,那時雙腿還暖在被窩裡。我不痛。我又怎會痛呢?我跟他沒親,我沒讀過他多少文字。我又怎會痛呢?因為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誰幹的,天網恢恢,為何幹,大家心照。我還要耐著心性去慨嘆我城已死,蝗禍連年嗎?不早就是常識了吧?

衣櫃裡沒有黑衣。煙槍裡沒有鴉片。

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如果你口中總是掛著良知公義,總會相信人性本善吧? 反正我就信了。所以鴉片還是不抽白不抽,那不是井,而是血。

當然了,誰都有自己抽煙的手勢:痛哭流涕,高聲指罵,冷嘲熱諷,都是在鍵盤上的英勇也好,或者是殺入西環的壯烈也好,又或是沉默下來,如常生活也好,那些選擇,都非關大是大非。哈維爾從來不罵昆德拉,罵人的,向來只有指指點點的旁人。

人最害怕的,不是強權,不是不義,而是異鄉人的情緒。有天我去到異鄉,那裡的人都興高采烈,似在慶祝什麼的,而我卻無法投入,不在狀態,即使站在慶台之上,聽著炮竹喧鬧,還是愁苦著臉,如奔喪樣。沒有人怪我格格不入,他們只怪我否定他們的情緒,說他們的快樂,是建築在害人的鴉片之上。

有人開始說自己是故鄉的異鄉人了。這個城市有人仍然興高采烈,更多人卻是愁雲慘霧。我不愁,我愁的是別人的愁,居然給其他人嘲諷了。誰沒有嘲諷別人的權利?人所不能的,是將自己的冷漠強加於別人。昆德拉也不罵哈維爾,相反,他尊重他,也承認他們有權選擇自己保持激情,還是保持冷漠。當一個人發現,在這個充滿激情和傷痛的時勢裡,只有自己是冷漠,他可以拒絕簽名,緊閉衣櫃,扔掉煙槍,卻最好不要嘲諷正在抽鴉片療傷的人。那泊鮮血,不是史前的紅旗和坦克,也不是遠方的黑獄和窗花,而是他們的老師,他們的朋友,一個跟他們同困愁城的人。而且那不過半天之前的血案。

我只是傷心時才抽一口文青的煙,而有人卻是抽煙如抽水一般兇狠,抽得心也麻得發黑了。

(按:此文原刊於「主場新聞」。劉進圖被襲後,網絡上出現一些小譟動,此文是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