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4日 星期日

地鐵是複數的孤獨

地鐵是一個奇怪的城市有機體。有時它很冷酷,就說香港地鐵吧,近一年我們對港鐵印象最深的,不是它擠逼,不是它延誤,也不是它加價,而是它冷酷地攔截了古箏,桌球棍和大畫框,卻放生水貨客的行李。我總是納悶,為何輿論幾乎是一面倒批評港鐵選擇性執法,而不去質疑所謂「港鐵附例」是否合理呢?

譬如說,單車客必須把單車前轆拆掉才能上車,早有單車團體指出,手推一輛健全單車,不會比一手拿前轆一手拿車身更危害乘客安全。我不騎單車,較影響我的可能是我要在車廂裡偷偷摸摸地吃一個作為早餐的麵飽(又不是吃湯麵或榴槤!);還有原來替小孩量身高的一米長頸鹿,被無聲無色換成95cm的猴子,並刪去三歲收下免收車資的字樣(小兒三歲未到,身高已過95cm了。而在不少地方,未來三五年他都不用買票)。

對於這些無聊規矩,我不打算花很大力度去批評。我只覺得,如果一個城市的地鐵只有這類事情給當地人記得,其實是很可悲的事。幸好我們的地鐵不是經常都如此冰冷,它尚有很多溫熱如家的時候。1980年,地鐵通車第二年,陳百強推出了一首名叫《幾分鐘的約會》的歌,歌詞頭幾句是這樣的:「地下鐵碰著她/ 好比心中女神進入夢/地下鐵再遇她/沉默對望車廂中」一曲穿透了很多人的愛情記憶。此曲後來在九十年代和二千年後都曾被翻熱過,至今聽來,雖然詞風已舊,跟網絡世代的愛情觀也沒太大抵觸。

我們在地鐵月台上等待愛侶,跟她/他靠在車廂玻璃前親熱,無視旁人側目和手機鏡頭。或者我們不去偷看他人私穩,把頭頸低到手機屏幕前,跟他人保持世界最遠的距離。又或者我們該把手機換成《紅樓夢》、托爾斯泰和普魯斯特,再次無視別人的怪異眼光(這次該沒手機鏡頭了)。從地鐵路線的拓撲圖來看,地鐵是個由點和線構成的網狀社會場域,我們遵守港鐵附例進入網絡,乘列車在城市空間裡轉移。但我們總是沒有移動之感,反覺被困在一個封閉空間裡,(被逼)跟一大群陌生人(乘客)共同生活。我們經常選擇孤獨,避開他人的眼和臉;我們帶上手機和書,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偷看著:一個坐在關愛坐的年輕人和一個撐拐杖站著的老人,一個給母親大罵嚎哭的小孩,一個素未謀面卻一見鍾情的純愛客體……

我不是要把地鐵寫成浪漫故事的場景,而是要將地鐵放回思考桌上,考察它怎樣編織我們的社會生活和集體記憶,同時感受它僅存的熱情。法國人類學家馬克‧歐傑(Marc Augé)在1986年出版過一本名叫《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Un ethnologue dans le metro)的小書,二十二年後的2008年,他又出版了續篇《重返巴黎地鐵》(Le Métro revisité),兩書跨度巴黎地鐵的兩個世代,記載了一個老巴黎怎樣透過地鐵重構自我跟城市、社群與生活之間的關係。

在城市研究範疇裡,歐傑頗有盛名。他最著名是提出了「非地方」(non-lieu)的概念。一般而言,「非地方」是指城市裡一些無歷史感無地方的空間,例如大商場、新式車站、高速公路等,常遭城市愛好者唾棄。而歐傑卻頌讚「非地方」的非象徵化特質,正在其於缺乏既有歷史也無特定認同方式,「非地方」才有被不斷修改,生產和配置的可能。

作為「非地方」一種典型的地鐵,它的冷酷不過是常給我們放大的面貌,對歐傑來說,巴黎地鐵的熱情幾全來自他視地鐵為社會縮影的生活經驗上。例如, 他童年時經常在某一條地鐵線上漫遊,線上每個站名都背負著一段巴黎城市歴史,但小歐傑卻按個人回憶去辨認這些車站:某站是祖父母的居所,某站是有他十分喜愛的公園,等等。對歐傑來說,由漫遊和個人回憶繪畫出來的地鐵圖,是他進入社會化過程的印記,城市人每天都搭地鐵,生活中每個節點,學校、工作、朋友、家庭,都必定會跟某些地鐵站掛勾。

用歐傑的話,地鐵線就如掌紋一樣,是一些彼此交匯的線,一段段來回往返的路程,岔口和轉車站。進入地鐵,不只是進入一個當下城市的場域,更是進入一個複雜的社會複合網,其中有你自己的全部生活記憶,也有他人的,然而你跟他人的記憶並不完全重叠,也不互相平行,而是像地鐵線與地鐵線的關係一樣,在某個轉車站上,你跟他人終會相遇,然後再次各行各路。

所以地鐵是「整體社會事實」(un fait social total)的一個隱喻。曾深受人類學大師牟斯(Marcel Mauss)和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啟迪的歐傑,認為地鐵所展示的社會性格,就是一種低度的集體認同:我相信我跟他人同屬一個社群,同時我亦無法忽略日常生活中的孤獨感。歐傑以「複數的孤獨」(solitudes)來描述這種現代社會的弔詭。在地鐵裡,人們聚集,彼此接近,大家都依循著地鐵的法規共同經驗和行動,直如節慶儀式一般。但這種儀式性的集體經驗短暫又不穩,我和他人互相防備,各自保留自己的私密想像,節慶的共同感實際上並不存在。

歐傑說:「再沒有任何東西,比個人的地鐵路線更加的主觀,但同時,也沒有任何東西比地鐵線更具有社會性,不只因為地鐵線是在一個過度符號化的時空裡展開,更是因為在地鐵裡展現的主體,在不同情況下給予地鐵定義的主體,讓主體就像整體社會事實一樣,將自身發展得更為完整。」(《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頁81。)

我在1985年開始搭地鐵,跟歐傑初寫巴黎地鐵只差一年。那時我住在維園附近,每天上學都會經過一座名叫「銅鑼灣裁判司署」的殖民地古典建築,但那裡卻常被人稱作「北角」。後來裁判司署給拆卸了,換成一座龐然很多的栢景臺,地下則變成地鐵站。從此這區就有了一個新名字:天后。所以我很能體會歐傑說地鐵作為社會整體事實的意思,因為地鐵於我,恰恰是一個社會化的起點,我有了新的地區身份(天后人),目睹了城市空間的士紳化,亦被渡進了一個需付費和被規範的地鐵網絡。我的社會生活便依著港島線順藤摸瓜。

亦正因如此,當我讀到歐傑廿二年後續寫《重返巴黎地鐵》時,卻遭遇到巨大的脫節感,我不禁也有種類似的垂老之慨。在他筆下,巴黎地鐵就如波特萊爾詩句裡的拱廊街,是現代性的一張剪影。然而廿二年間,時代加速,當現代世界跨過千禧年,不居和永恆間相互辯證,他發現地鐵已悄然變得奇觀化了:票務員退場,站內永遠在施工,免費報紙的流動消失,換成了鋪天蓋地的電子廣告,光鮮無礙的通道和出口,還有效率,舒適,自動化,貧乏和奇異感。

歐傑最後總結說:「我在地鐵裡發現的是,青春、貧窮和現代性的怪異結盟。」(《重返巴黎地鐵》,頁98。)此書成了他個人的回憶錄,一個人類學家的普魯斯特式書寫,孤獨感自複數集體的內在間隔裡蔓延開去, 在新世代的陌生洪流裡,追憶那個巨大的「前—後現代」(pre-postmodern)社會隱喻。

在掩卷當下,我正好在地鐵車廂裡,眼前是個攜著兩孩的母親,一邊餵哺小兒,一邊督促長女做功課。過去關於香港地鐵的全部印象突然一哄而上,管理主義,奇觀社會,公共生活,文藝交託,一概能在地鐵裡找到蛛絲:我們得在地鐵裡好好觀察自己,同時扮演土著和人類學家的角色。

(文:鄧正健)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1月24日)


《巴黎地鐵上的人類學家》
著:馬克‧歐傑
譯:周伶芝、郭亮廷
出版:行人文化實驗室,2014


《重返巴黎地鐵》
著:馬克‧歐傑
譯:周伶芝
出版:行人文化實驗室,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