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4日 星期六

古兆申的雙程路



有時我懷疑冷戰結構是假的,左與右不過是方便大家想像歷史的說法。不錯的,意識形態是一條光譜,而我們都是在混濁的雜色中緩緩前行,於是所謂六、七十年代的火紅光烈,不過是歷史事件曝光過度的結果,有好一些人,他們當中不乏胸懷大志者,從不站在歷史的亮端,偏偏蟄伏在時空的拐角裡,左顧右盼,都是為了把世態看得更加真切。

比如說古兆申吧。《雙程路》是一部訪談錄,這種文體有著歷史的粗糙感和原始感。在那個年代,文化人好像什麼都懂,也好像什麼都做,有人說過那一代香港人得天獨厚,因為「前面無人」。而古兆申能詩能文,懂藝術,有政治視野,也具文化胸襟,編過中國新詩選,辦過《盤古》和《文美》,迷過毛澤東,去過愛荷華,更到過保釣現場,也曾遠走他鄉。但這似乎都說明不了他是什麼天之驕子。那一代文化人,彷彿都是神話,也彷彿都心甘情願地把他們一代神話化,但這不恰恰是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嗎?又或者說,這大概是那十多二十年最迷人的地方吧?

我一開始就知道,我只會選讀書裡的某些段落。曾聽說那一代香港文化人都是潛在的國粹派,他們擁抱中華文化,毫不猶疑,也毫無矯飾,問題只是光譜如何切割。古兆申的意識形態不徹底,正是因為他的思想多變駁雜。小思說「雙程路」之意,有東有西,既來且往,我想像,是故在那轟轟烈烈的歲月裡,冷戰二元才是迷思,反而意識形態的猶疑擺度方是時代精神的明細。古兆申說他曾經右過,也曾經左過,底子裡卻始終是自由派批判派,他和他的夥伴——也包括小思在內——每一個人都是一條思想軌跡,交纏一起,就像一條粗大的光纖線,記錄了那個時代沒有被記錄下來的精神生活。

香港之可恨,也在於歷史總是在沒有被記錄的情況之下被記錄下來。我把書裡關於六、七十年代的事跡通讀一遍,便放下了書。古兆申後來的事,說崑曲,不是我這年紀所能體會,說文化回歸,也隱然感到一份令人錯愕的脫節。但讀這種史書之好,正在於能從頭體認香港文化的斷層,從而知道我們的思維到底從何而來。

這叫做知識考古之必要。

2013.05.05

《雙程路:古兆申訪談錄》(牛津,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