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4日 星期六

情人節

你笑得很輕鬆,別過了臉,身影便沒入模糊的街景裡。我對你的告別姿態太熟悉了,這是一個很平凡的白天,街上人潮熙攘,情人節令人窒息的磁場仍未擴張起來,我知道你也知道,當夜黑來臨,我倆再次碰面,整個城市亦會浸沒在詭異的愛情春色裡。

我朝跟你相反的方向前行,步速很急,意識有點麻木,好像要逃離一場欲來山雨。開始時我還注意到幾個捧著炫麗花束的青年男子,衣裝筆挺,臉上神色在期待和猶疑之間閃轉不定。我彷彿碰見某個年代的自己。於是我把浪遊街景的漫遊者之眼也收回來,縱身跳進地鐵車廂。周末下午,車廂密度中等,我坐下來,四周的人都沒看我,仍是如常的看手提發呆睡覺談天,也是如常的沒人看書。

從背包裡掏出那本《戀人絮語》時,我突然一怯,不自覺又張望一下,確定沒有人以為我是為著自傷自憐才在地鐵車廂裡捧讀《戀人絮語》,才慢慢拈著破了口的封角,翻開書。

書裡沒有一處提到愛情的商品性,我竟然覺得驚訝。在我第一次讀到這書,跟我第一次經歷愛情的那一個神奇交叉點上,我所認識的愛情就一直散逸著商品般的艷香。我曾經告訴過你,在情人節的典故裡並沒有任何消費成份。那年羅馬暴君禁止婚禮,偉大的華倫泰(Valentine)便偷偷替百姓主持婚禮,後來他在獄中愛上了典獄長失明的女兒,最後還在被處死前施展神蹟治好她的雙眼。

我實在不知道,二月十四日本可意味著什麼。是紀念華倫泰對愛情的奉獻,還是悼念愛情的不可得?後來情人節被剝去宗教成份,曝露在現代消費社會的詭異氛圍裡,愛情沾上了可口的糖衣,變得易入口,也變成更易被計算和歸類時,愛情便更值得我和你去認真悼念。

人們開始反抗情人節的霸權了。他們拒絕消費愛情,也花了彷彿比用於戀愛更大的氣力去批判這個討厭的節日。為什麼要痛恨情人節?為什麼要害怕愛情商品化?我真想你也讀讀《戀人絮語》這部神奇的書,我相信,每一個人都能在書裡讀到他/她所曾經歷過的愛情形貌,同時又遠不只如此。書裡說的不是愛情的通則,而是愛情的殊性,我記得在認識你之前很久很久的一些晚上,我在書裡發現了愛情不可被商品化的秘密:因為每個人的愛情都是特殊的,前題是你必得承認,一個人愛人/被愛/自愛/被自愛的情狀都是唯一的,並且無法放在天秤上衡量。這樣誰也不能在天秤的另一邊放上砝碼、金錢或是批評的話語。

我在地鐵車廂裡把書翻了一個大概,然後下了車,來到城市裡最繁盛的區域。 我想找一個稍為寧靜的地方,坐下來,把書讀完。但街上氣氛黑壓壓的,我明知已把消費與愛情的虛假連繫看破,也不由自主的被滿街的情人節提示物嚇傷意志。眼前的青年男子都找到了或是妙麗或是庸脂的女伴,手上錦簇亦轉過了手,他們臉上還是閃爍著曖昧,時而狂喜,但有時又是那種完成任務的鬆弛樣。

我已認不出這個地方了。我也認不出自己的過去。那時我為了逃避觸景傷情,便開始寫一些臨慕《戀人絮語》的斷章殘句,寫得我心力交瘁。但我現在不寫了,是寫不來了,只有當失去愛情的時候,我們才可以辨認愛情,而在你面前,我著實無法把愛情的本質看得真切。

我終於在某咖啡室裡的一列單邊位上,找到暫時逃離情人節的私人空間,靜靜地把書讀完。我再一次確認,我已認不出自己的過去了,認不出那個堅拒消費愛情,毫無保留地以純粹的閱讀和書寫來悼念愛情消逝的自己。

《戀人絮語》的原型是少年維持,一個因無法完成自身愛情而選擇消滅自己的悲劇人物。《戀人絮語》本來就不是愛情之書,而是死亡之書。它是以這樣一種策略來確認自我:在愛欲對象缺席的時刻裡辨認愛情,再從愛情之不可能性中辨認自己。為了換取肉身的暫時不死,我們才書寫愛情。

失戀中的自我是澄明的。在情人節的迷障裡,我們是如此害怕愛得不夠,愛得不好,才渴望愛情可以變成商品,用我們早已耍動自如的消費邏輯來操作愛情。但同時我們又如此害怕商品損害愛情的純性,深恐我們的自尊會被商品傷害。結果,有人竟連愛情一也併放棄了,一心一意做一個指罵愛情的中魔者。

情人節叫愛情也不可能了。那是華倫泰的詛咒嗎?

我把書放回背包,結了帳,穿過已然陷落在情人節夜的街景裡。我閃身回到地鐵車廂,又把書翻出來讀,同時默念著你。好在你從不會問我:什麼是愛情?我當然是知道的,如果你不問我的話,但若果你有一天耐不住性子,偏要問我這個永恆的難題,那麼我只得承認:我對愛情一無所知。

而情人節恰恰就是一個集體追問愛情,又集體胡亂作答的日子。

這時我已逃離了那個現代城市的煉獄區域,重返我跟你的生活現場。一分鐘之後,你的身影便會在模糊的街景裡浮現,你會笑得很輕鬆,我對跟你重遇的情境也會很熟悉,街上人潮熙攘,情人節的磁場亦會完全張開,壓得人有點喘不過氣。

這是一個很平凡的晚上。

(2015.02.14)













圖:Rene Magritte, Gli Aman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