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4日 星期二

作家如何說八卦?

智利小說家波拉尼奧(Roberto Bolano)曾經寫過一個故事:一個作家迫於生活困頓,決定以參加徵文比賽為生。他費盡心思搜羅各地大小徵文比賽的資料,研讀過去得獎作品以揣摩評審口味,更在規章中鑽營漏洞,試圖以化名參賽和一稿多投等手段提高獲獎機會。現實中,這類文獎獵人一直存在,但敢把這類文壇秘聞寫成小說,仍得需要一點文學勇氣。

波拉尼奧是當代最重要的拉美作家之一,他英年早逝,留下一部艱澀的大部頭巨著《2666》,以及大量雕工精巧的短篇小說。波拉尼奧寫過一本名為《美洲納粹文學》的小說集,表達了他對文壇惡俗風氣的厭惡。書中虛構出一批親納粹的拉美文人,他們作品差勁,劣行斑斑,卻又欺世盜名,贏盡文壇聲譽。他們之中有人鼓吹戰爭,主張恢復宗教裁判所;有人支持種族主義,長年把跟希特拉的合照掛在家中;更有一個變態連環殺手,駕着戰鬥機在空中寫詩,炫耀自己的暴力藝術觀,卻竟被追捧為文壇救星。波拉尼奧費煞思量構想出這些文人的生平和作品,並巧妙地跟真實人物交疊起來,全書如同一部文學百科全書,筆觸簡明,卻隱藏嘲諷,暗指各種文人卑污的精神面貌。這部堪稱「拉美文壇錄鬼簿」的奇書,揶揄的絕非只是拉美文壇。

像波拉尼奧這種勇於揭寫文壇瘡疤的作家,古今中外皆不罕見。在中國,諸如清初的《儒林外史》、晚清的譴責小說等,既對社會時弊大加鞭伐,也側寫了知識分子在功名利祿上的順逆得失。章回小說的好處,除了易於流傳,也便於作家假托,罵人不用忌諱。這個傳統,在民國時期錢鍾書的小說《圍城》裏,也得到發揮。主角方鴻漸是一個志大才疏、滿腹牢騷的知識分子,他在人生的種種「圍城」之間跳來跳去,卻無法掌握生活。有趣的是,此書甫出版之初,讀者感興趣的不是書中主題,而是角色是否真有其人,他們甚至懷疑,主角方鴻漸根本就是錢鍾書本人。最後還得勞駕錢鍾書之妻楊絳解圍,撰文表明書中角色情節雖有現實影子,卻全屬虛構捏造。

摘下文人的光環

如此真真假假,反而成了作家訴說文壇八卦的慣用技倆。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過一個社會學概念:藝術場。所謂「藝術場」,說穿了即是「文壇」或「藝術圈」,布迪厄此說最有新意的,是他將文人光環摘下,把文壇視作成是跟「娛樂圈」或「樂壇」沒有兩樣的東西,文人同樣要爭位置爭曝光,藝術家的成就往往不在其藝術水平,而在於他們獲得多少讚譽和吹捧。

有人就有江湖,既然文壇也是一個名利場,八卦新聞自然是作家創作的材料之一。布迪厄認為,在云云法國小說家之中,能把文壇風貌描寫得最晶瑩剔透的,首推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這位 18 世紀現實主義小說家素以《包法利夫人》聞名於世,他更有一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但布迪厄卻對他另一部作品《情感教育》更為推崇。《情感教育》描寫一個到巴黎攻讀法律的青年莫羅,終日沉迷藝術,他寫過小說,也試過繪畫,但都半途而廢。後來他認識了一個著名畫商,因而開始出入巴黎的藝術界和上流社會,但在專業、藝術和名利重重矛盾之間,莫羅的生活方寸漸漸失落了。

不少著名作家都認為《情感教育》比《包法利夫人》寫得更好,原因是此書更精確地呈現一個文壇弄潮兒的精神面貌。書中既沒挖苦,亦無醜化,而是忠實地將文壇眾生的軟弱寫得淋漓盡致。福樓拜無意回避他跟主人翁的相似性,如果說包法利夫人是他內在自我的投射,那麼莫羅就是他對其文人身份的告白。

把自己拋進小說

作家寫文壇,自我定位十分重要。作家以假托之法,虛構一些跟現實相似而不盡相同的角色故事。對他們來說,文壇八卦跟娛樂新聞不同,我們不是要知道真相,而是要揭露藝術場上的精神結構。但作家也是文壇中人,如何把自己放置在文本之中,他們必得好好處理。

有一種極端的方法是匿名。例如香港曾經出現過一本叫《狂城亂馬》的奇書,書中對 1990 年代香港文藝生態極盡嘲諷之能事,更對某些文化界名人含沙射影,偏偏作者「心猿」到底是誰,多年來都是懸案一樁,直至年前才爆出是剛逝世的著名作家也斯。如此匿名書寫,使《狂城亂馬》可以寫得極盡尖酸刻薄,絲毫不用避忌,但此法畢竟有失大體,多年來小說被口誅筆伐,主因亦在於此。

可是,作家有些會放下身段,把一個疑幻疑真的自己一併寫進小說裏。當代法國小說家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在他的最新小說裏,就替身為小說家的自己開了一個大玩笑。這部小說的台版譯者嚴慧瑩巧妙地把書名誤譯為《誰殺了韋勒貝克?》(La carte et le territoire,意譯為《地圖與疆域》),一下子劇透了書中橋段:韋勒貝克被殺了,而且是被人凶殘地肢解。但小說所說的不是一宗凶案,而是一個藝術場殺死藝術家的故事。除了韋勒貝克,書中另有一個主角傑德,他是一名畫家,熱忱創作,也名成利就。可是他無法在藝術創作和名利雙收之上找到任何生活意義,每次當藝術事業到達高峰,他便會突然放棄,轉向另一形式的創作。最後他遇上韋勒貝克,他為這位在文壇上樹敵甚多的小說家畫了最後一幅作品,卻竟為小說家招上殺身之禍。

現實中的韋勒貝克擅寫現代人之愛的不可能性,這次他乾脆把自己拋進小說裏,揭穿法國文藝界的文化邏輯,如何逐步泯滅藝術家對世界之愛。但如此說文壇八卦,其哀之極,可想而知。


延伸閱讀:

《美洲納粹文學》,波拉尼奧(Roberto Bolano),趙德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 5 月。
《圍城》,錢鍾書,天地圖書,2009 年 8 月。
《情感教育》,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梁永安(譯),野人文化,2013 年 8 月。
《狂城亂馬》,心猿,青文書屋,1996 年 8 月。
《誰殺了韋勒貝克?》,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嚴慧瑩(譯),大塊文化,2013 年 3 月。

(《經濟日報》2015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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